new gods(中)| 我失落了的父亲,原来从未来过
图 / 文:iago
new gods 总共有三篇,跟位置都有关系。我的性别的位置、我的父亲的位置和大部分女性的位置。
第一篇是关于我从小到大的性别认同斗争,最后怎样离开“男”“女”这样的二元关系。说真的如果没有泽做我的伴侣,我怕是没有幸运可以走出这样的斗争,虽然没有直说,但一个糟糕的亲密关系,对很多人的精神会是摧毁性的打击,人与人互相连接、互相看见,实在是太重要了。
其中,我一些轻微的精神分裂症状与父亲不在场的丧偶式育儿是由很大关系的,因此,我在第二篇讲遭遇强力的、超越语言的real 导致轻微分裂的时候,我是如何重新理解我与父亲的关系,以及一些自救的方法。
第三篇,我打算写女性的位置。在当前的语言、话语、意识形态中,女性是没有位置、没有支持的,以至于许多女性在遭遇了不快的时候,是无法表达,即便表达了,也被冠以“无理取闹”、“敏感”“脆弱”之名。如果语言是烛光,那女性总处于黑暗之中,也被认为是黑暗大陆,可真的是这样吗?我将写下我自己的一些想法。
我与父亲
我没有太多地写我爸曾经给我的伤害,或者如何造成家庭的撕裂。这是显而易见的。人的关系和情感是非常非常复杂的,千万不能简单化了。
小时候,父亲就已经很少出现在家中。当我早晨起床上学的时候,他才刚回家不久睡得正酣。下午放学的时候,他已经出门去了,又是赌到天亮才归家。我们没有多少“亲子活动”。我的成长历程他参与得很少,有时候也分不清我读的是哪个年级。他是一个被赌瘾捕获的人(也因此我小时候总想着自杀,看能不能靠一条命换他回头)。一直到他得了癌症之后,死前8、9个月的时候,他才彻底结束赌瘾了。可能那时,他彻底认清捕获他的变成了死神。
大概在19年7月,我已经忘了那天刘洋(一个精神分析师)都说了些什么了。大概是一些生冲动和死冲动、生和死之间的关系,还有拉康的三界。我在那天以前从未感受过,原来直面真正的言说会搅乱身心原有的秩序——它那时也比较脆弱。
在拉康的三界理论(实在、符号、想象三层)里,死亡是属于实在界(real)的,一般状态健康的人,不会受到实在的侵袭,因为我们有语言符号这样的编码可以保护我们,那些超越所有的语言、象征、符号之外的,无法言说的部分,就是实在。没有经过编码保护的人,就像生活在雪地里,却不知为何而难受、痛苦、害怕,因为ta也没有语言去描述那“雪”和“冷”。
有些人,终其一生都不会面对这样的侵袭,不会怀疑、不会位移、不会碎裂、不会穿孔,也不会有被害与爱的妄想。他们碰到了死亡这样强烈的东西,也有一些情感表达的范式、仪式,可以帮他们缓冲、抹平。
可那天半夜聊完了,回家后,我就感觉到了强烈的实在的返回。我先是进入了客厅,那阵子忙得不得了,也就没有整理客厅,我却觉得乱得毫无下脚之处,我在自己家,毫无立锥之地。所有的物件都是刺人的、紧逼的,如果再严重些,它们将是迫害性的。而最让我害怕的,是我的卧室。我感觉到我的父亲,躺在那里,在我的床上,一如他逝世的瞬间。我当然知道他不在,可那感觉太强了、无比真实。我去洗漱,转圈,客厅的逼仄不算什么,恍恍惚惚的令人害怕的黑的或有洞的东西、影子也都不算什么。我一直盯着那门,最后逼自己开门,逼自己躺上床去。可我不敢正躺,只敢侧躺,因为我感觉到,他就躺在我身边,像他逝世前那样喘气。
那并不是恐怖小说里那样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没法言说的,处于人与非人边界的、任何语言也无法述说的东西(是“躯体”吗?)。我只能感觉着,他在我旁边,我甚至给他让位,好让他有足够的地方。
当时他去世,灵柩在家停了许多天,按照传统也办了各式复杂仪式。终于有一天,我在天亮前叫他起床洗脸之后,出门去迎接了太阳,我感觉到了太阳的魅力,如何使万物复苏,使万物有灵。他去世那晚,我感觉到额头抵着一个无法到达的虚空。我相信他的灵魂是去了那里,那个宇宙的虚空中。从此以后,我经常想他。
他去世的三年里,我从没像这样想过要把放在衣柜里他的衣服拿出来过,从没像这样一闭眼,当时的仪式就如此浮现在眼前过。我感觉他的衣服并不在衣柜,而在凉席的另一边,而他的手骨瘦如柴。我与他的手是极相似的,如双生子一般,我恍惚间觉得他来握我的手。
于是,我用了一个老方法。是我当时由于过于痛恨自己有一半父亲的基因,导致产生一半身体变蜥蜴的幻觉时,我给一个信赖的朋友详细地说了我自己的感受,也说了我自己的恨。
当时的诉说和语言的编辑,有效地瓦解了我的幻觉,或者说,将那些难以控制的恨重新编码了。于是,我拿起手机给刘洋发信息。我尽量说自己的感觉和一些分析,虽然糊里糊涂的。接着我发现了一个好事情,我发现时间在往前走,它们是成序列的。这个美好的、轻柔的、韧的,人类编码的时间序列,稳固了我。
那时,我重新去想我父亲,重新思考我与他的关系,我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双手双脚,一样的性格,一样的鼻子、眼睛、嘴巴。我的轮廓和他,几乎是重叠的。不仅是相像的模样和性格,还有前一篇文里说过的,我母亲常在我身上寻找他的影子,从小到大,我都被指认为他的影子。我必须看到,他之于我而言,并不是父亲,而是双生子。
而我的双生子,已经死去了。要说阴阳驳接才完整,那我少了那一半了。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刘洋的那晚话,让我意识到了我的双生子是我永不可及的了,没有他与我形成一个驳接的循环,与我共同编码,我得面对我暴露在荒野雪地之中的现实(real)了。这可悲的可怖的现实,而我还背着他的尸体。
我还有一个幸事,我那时候已经认识了泽,只是他那时回了北方。我和泽的关系,这关系常让我感觉到呼应着象征的母亲、原初的大他者。我会清晰地在他身上看到我自己所欲的和我与“母亲”的关系。我还想象着我们的仪式,应该有用“怀孕”做比喻的表演。因为我清楚,在我们的关系中,我是站在“母亲”的位置,新的他由我所孕育,他的眼睛又像镜子一样,让我从他那儿,看到了我与我“母亲”的关系。这种“孕育”是相当有力的,这是一切可能性的开端,是勇往直前的坚澈的勇气的来源,是一把镶金的宝剑,由我所持。
而我的父亲,那可怜的双生子,我接受他的死了。我接受我要背负着他了,接受他放在我身上的干枯的瘦手了。他从我身上分离,是我的一部分,是我要接受的、要背负的,甚至,哎!是要拥抱的(我又想起他死前他最后靠着我的肩膀的脑袋,我抱着他,他那么那么瘦、那么小)。
随着天亮,世界开始热闹起来,我也好不少了。我那双生子,连虚影也没了,而是半没入了我的后背。
等天完全亮了,我就直接起床了。出门走在路上,觉得像个怀孕的女战士,背着她的一半骨灰,手持宝剑,大步向前走着。
方法篇
前面,我写了感觉到了父亲死亡这一实在的返回,当然是从想象返回,所以有幻觉。然后我用了些笨方法:
1是找一个人,跟ta用文字去尽量讲述和分析自己。主要还是靠一下文字符号的重新梳理编码的能力。但这个作用并不是最强的,因为在父权社会结构下,没有父亲的我,是没有老爹来帮我稳固符号与意义的连接的。
2是抓到了最为稳固的、了不起的时间序列,把它放心里。要知道有些精神分裂者的时间序列是乱的。
3是极大的幸运,和泽的关系里,我不仅看到了自己、自己的位置,还真正觉得“新的他由我孕育”。塑造和孕育可不同,是新生的。有时候我怀疑洗脑和精神控制者是不是有某种愚蠢的造物主幻想,可孕育并不是造物、造人,是全然不同的,孕育没有“造”这个粗暴武断的字。
4基于3,我觉得自己是非常有力的,好像偷尝了口女娲娘娘的汤一样,有一种尚且脆弱的神力。
5我第二天面对着刘洋(当时在场的还有好几个人)说了自己的遭遇。通过直接的言说来重新帮自己。那次的言说非常简单,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张嘴却说不了话,很多词语都没法发音,我硬逼着自己好几回说出来了。比呕鱼刺还艰难,是被人拿着剪刀剪了舌头还要说书的难度。在以前写过的几篇里,可以看到言说、并有人倾听有多重要。
而我做了这么些工作之后,这一晚的影响还没有结束,2天后,我感觉到了身体的穿孔。
这其中一个原因是工作过于劳累,身体疲惫。
还有一个原因是聊天里的语言形成了暗示,让我知道了自己一些感受,比如怕影子、怕洞、怕半掩的门……这些从前从来不怕的,现在怕了,实际上是因为自己的无意识主体解体、破碎或穿孔导致的。因为我没有足够强大的符号层可以保护我、可以将我编织完整,平时还没什么,但碰上了“事儿”,这层脆弱的保护就摇摇欲坠了。
那一天晚上我又是好晚回到家,离我父亲重现已经过去了2天。我又再一次在自己家中感觉到强烈的、毫无立锥之地的感觉,每样东西都逼得我不行,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好像只能收拾它们、重新摆放构筑自己的空间才能解决。
可我太疲惫了、这房间也确实太乱了,第二天还要工作,我简直无从下手。我该如何是好呢?
这时候我意识到了为什么我有时候焦虑起来就要重新布置房间、或者大扫除一遍。人们一般会将自己居住的空间与自己分开,但实际上在自己放松信赖的窝里,这是自己主体的延申空间。如果要对自己做一些整理的、拓宽自己内心空间的工作,是可以从这里开始的。
年糕参加身体·家务工作坊的作品
这时候,就要像Matrix(黑客帝国)里的主角那样,他看到的是表象背后的代码,我们要试试看看到物件之物件的空间,意识到这是自己内在空间的延申,去抚摸、整理它们。这也是跟自己的无意识相处的一步。后来我做的家务工作坊和在接的来访者那里,都做了类似的工作。这是会相对一些仅有倾诉的咨询要好不少,这是实际上是在无意识层面的工作。
那天晚上我是没有能力去整理房子的,于是我想了另一个办法。我决定重新拿起画笔画画。但这个绘画方式不同于从前学画画时候那样,而是真正把绘画当作身体的运动痕迹去做,把心意都集中在笔尖,让身体去引导我。通过这个运动痕迹,重新帮自己网织身体。
头两张都失败了,因为我曾经画画太多年,反而不好进入这样的状态。到第三张的时候,我开始了无意识的绘画。
第一遍画好的时候,我发现这是一个布满孔洞的画面。接着,我又发现了它看着有些像一个躯干的后背,就像从前学的解剖图那样。于是我用毛笔蘸了红色的墨水和黄色颜料,画出颈椎、脊柱和身体边缘,把整个身体的轮廓重新确定了。这对我而言是很棒的开始,绘画自己的身体,为我后来的工作方法也带来了改变。
接着,我继续用朱红色的墨水,绕着孔洞画。我这样画有一个原因。我们知道皮肤上会长痔,而痣是一种无害的黑色素瘤,它不再扩展,是因为皮肤紧紧地围住了它、咬合它、箍紧了它。后来痣就变成脸上的一个好装饰了。我用那红色的线绕着黑色的孔洞画,也是这个道理,这是皮肤的能力、也是与生俱来的能力,人人都有的能力,我现在请求它帮忙。
画到这一步之后,我的状态一下子就稳定了。我环顾四周,客厅稍显乱却不逼仄,那些物件也不是逼人的了。
接着,我拿起了乳胶——我并不是有意识的,继续用乳胶画画。乳胶非常粘,我将它倒在孔洞边上,用刮刀涂抹,好似给有洞的墙批灰。还用它将脊柱画得更强韧优美,撒上了金粉。
做完这步后,我知道我画完了,整个人的感觉也十分稳定、完整,神清气爽。
因着这样的缘由我做了一次绘画身体的工作坊,最后来的朋友们画下了自己关于自己身体的看法,也多少显现了绘画者的个人境况。这些画作,是每个人自己的镜中影,是一个理解自己、看见自己的开端。
下一篇,我会写女性之于这个男权结构的位置。在这中篇里,实际上我讲述的依然是一种女性的遭遇。想想,同样家庭下成长的我们姐弟俩,为什么只有我走向精神不稳定?为什么我弟弟不像我没有“父亲”来帮我稳固符号?他被当作男孩培养的时候,实际上是有象征意义上的“父亲”来给他指路的,而作为女孩的我,一直在黑暗大陆中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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